第九章 秩序

克鲁泡特金 -> 一个反抗者的话(1885)

  世人时常责备我们用这非常使人害怕的“无政府”(anarchie——安那其)字眼作为我们的标语。他们说,你们的思想是高超的,可是,你们要承认你们党的名称实在选的太坏了。“无政府”在一般人的口中是与无秩序或混乱同意义;这几个字使人立刻生起“利益相冲突,个人相斗争,世上永无和谐希望”的观念。

  我们首先来观察一个行动的党,一个代表新意向的党很少有自择其名的可能。后来非常普遍的“渤拉邦讨饭党”[1]一名并不是他们自己发明的,首先只是绰号(这绰号起得很好),但由党使用与一般人接受之后,不久,就变成党的光荣称呼。最后人们也承认(这绰号)实在含有整个的思想。
  1793年的“无裤党”又怎样呢?这也是平民革命的敌人,造来侮辱革命党人的绰号罢了;但是它也含有整个的思想,它就是代表衣衫褴褛,倦于贫困的平民,反对以丰衣足食自称爱国的保皇党与“雅各宾党”[2],那些衣冠楚楚的“雅各宾党”,不管资产阶级的历史学家在他们的铜像之前,怎样焚香祭拜,不论他们的演说怎样堂皇动人,毕竟是平民的真正敌人,因为他们蔑视平民的贫困,厌恶平民的自由平等的倾向,反对平民的革命热忱。
  “虚无主义者”这个名称也是一样,它使当时的报章记者大做文章,不知耗费了多少笔墨,经过了多少无谓的争辩,才使人们知道它并非什么古怪而带有宗教色彩的党派,他却是真有革命力量的集团。由屠格涅夫[3]首先在他的名著《父与子》中用了这个字眼,一般做“父亲”的,因儿子的不服从,就用这个外号来向他们报复,做“儿子”的也欣然接受了,待觉到“虚无主义者”这字眼含有许多误会而想摆脱的时候,事实已不允许他们改名了,报章与大众都不愿以“虚无主义者”以外的名称指当时俄国的革命党人。此外,这个绰号继续也没有半点选错,因为它也含有整个的思想,所谓“虚无主义者”就是一切旧制度的敌人,他们否定现代以一阶级压迫另阶级为基础的一切文明的事实。他们抨击现在的经济制度,政府与权力,他们否认资产阶级的统治,守旧的科学,资产阶级的道德,为剥削者服务的艺术;过去无数世纪遗留给现在社会的恶劣习俗与虚伪,也为他们所厌恶——简括地说,他们是今天才有崇高光环的全部资产阶级文明的否定者。
  “安那其主义者”这字眼也有同样的历史,当初国际劳动协会[4]中忽有一派否认协会中的权力,并反对一切方式的强权,他们先以联合派自称,后以反国家派或反强权派自命。他们时常还避讲“安那其主义者”的名称。“安—那其”(an-rehie,这是当时的写法)一词好像太于蒲鲁东派[5]接近了,因为当时会中正在攻击普鲁东派经济改良的思想。但是一般敌人就为了这个原因,就为了播散混淆,故意把当时的反强权派叫做“安那其主义者”,并造谣中伤地说“安那其主义者”这名称就可以证明他们的唯一野心是制造无秩序或混乱,而不丝毫想到远大的目的。
  安那其主义者也就立刻接受了人们给予他们的名称。他们首先还注意“安”于“那其”之间的短线,解释在这个写法之下,起源于希腊文的An-archie即“无权利”非“无秩序”的意思;但不久,他们便接受了现在的方式,不再给校对员以无益的工作,也不再向读者讲解希腊文的功课了。
  所以这个字便恢复它原来的普通解释,即英国哲学家边沁[6]在1816年以下面的词句发表所发表的意义,他说:“一个哲学家想改革一条坏的法律,并不劝人以暴动去反对法律。——安那其主义者的性质完全不同。他否认法律的存在,他弃绝法律的价值,他煽动人家不要承认它是法律,并且一致起来反对他的实施。”今天这个字眼的意义格外扩大了:安那其主义者不但否认现有的法律,而且反对任何已成的权力与任何强权;话虽如此说,而其基本的性质仍是一样:由反叛开始,他总是否定一切方法之下的权力与强权。

  “但是这个字眼立刻使人想起秩序的否定,无秩序或混乱的意思呢!“有人这样说。
  我们努力去了解吧。人们所说的,究竟是什么秩序?是否就是我们安那其主义者所渴想的大同,是否就是指人类不再分成两个阶级,不再有这一阶级牺牲那一阶级的状态时完全自由地成立人类关系的和谐社会?是否就指万人一体,天下一家,个人为大众的安乐努力,大众为个人的幸福工作,彼此利益相同,休戚相关的理想佳境呢?显然不是!责备安那其就是破坏秩序的人,并不谈论这将来的大同,他们所说的是现在社会中所了解的秩序。所以我们不妨去看看安那其主义者所要破坏的秩序究竟是什么。
  今天的所谓秩序,不过是全人类十分之九代最少的最少数的懒惰者工作,使其有穷奢极欲的物品,以过其最丑恶的娱乐生活罢了。
  今天的所谓秩序,不过是剥夺卫生生活与智慧合理发展所不可缺少的多数条件,使人类的十分之九,逐日偷生苟活在牛马的状态中,不敢想到科学研究与艺术创造所给人类的享乐罢了。唉!这就是秩序!
  今天的所谓秩序,就是贫困与饥馑成为社会的常态;就是爱尔兰的农民死于饥饿,俄罗斯的百姓毙于荒年之后的白喉伤寒与却食,好让富者强者积麦如山,运输出口,以满其自私的欲壑;就是意大利的人民抛弃富饶的田野,投身四方,遍游欧洲,寻觅未成的隧道,从事开掘,以保全他们颠连无告的苦命,一旦岩石倾覆,陷身其中,他们冒这重险,亦不过为了苟延他们几年几月的黑麦面包生活罢了。唉!这就是秩序!
  今天的所谓秩序,就是变良田为牧场,以共富者肉食,停留荒地以待垦,坐视耕者流离!
  今天的所谓秩序,就是逼妇女卖身养活他们的子女,逼迫儿童进工厂做苦工,或使他们夭折于羸弱;也就是使工人变做机器,把劳力变为商品。就是暴动工人的幽灵,显现在富有者的户外;反叛人民的鬼影。呆立于统治者的门前。
  今天的所谓秩序,就是教养于政府讲席中的少数人,以统治者的资格,压迫大多数的平民,俯首听命,并训练其子孙继承其职位,好让他们以奸计,贪污,暴力,屠杀,延续其特权于万世。
  今天的所谓秩序,就是战祸连年,民生水火,人与人战,行业与行业战,阶级与阶级战国家与国家战,猛烈的炮声不绝于老大的欧陆,乡野摧毁于炮弹下,民命牺牲在战场中,几世纪来勤劳所积的财富,一年间就消耗为乌有!
  今天的所谓秩序,就是人格被奴役,思想被束缚,以铁与鞭维持同胞于低贱的境地。就是矿夫被煤气闷死,石匠被岩石压毙。尸积如山,命损千百,每年都由主人的贪婪,演成惨剧,间或诉诸政府,政府即以枪炮击之,诬为盗贼之徒,该遭征伐。啊!民众轻如蝼蚁,穷人的怨恨,从何控诉呢?
  总之,今天的所谓秩序,就是巴黎公社溺于血河,三万余男女儿童,被枪弹炮弹击毙,葬身于巴黎路下的生石灰中;就是俄国青年被捕入狱,埋骨于西伯利亚的雪乡,而其最纯洁最优良与最忠心的英雄只被绞死在刽子手的绳索中。
  唉!这就是秩序!

  然而,什么是今天的所谓扰乱秩序呢?
  今天的所谓扰乱秩序,就是指人民举事,反对这丑恶的秩序,斩断锁链,摧毁障碍,一致向着较善的将来前进,为人类历史中之最光荣的盛举。
  就是革命前夕的思想反叛;就是过去停滞时期所遗下的种种陈旧假定的推翻;就是新思想如怒吼似的澎湃,大胆发明如春笋似的蒸发,就是科学诸问题的逐渐解决。
  今天的所谓扰乱秩序,就是古代奴隶制的废除,公社的暴动,封建奴隶制的解放,经济奴役制的消灭。
  今天的所谓扰乱秩序,就是革命农民反对教士与封建领主的暴动,就是焚毁宫堡,改造茅舍,脱离黑暗洞穴,进入阳光地位的叛乱;就是法国消灭王权,给西欧农奴制以最后致命伤的革命。
  今天的所谓扰乱秩序,就是国王发抖,贵族惊怖,初次宣告劳动权(droits du travail)的1848年;就是巴黎平民为新思想而斗争,随在屠杀之下,仍前仆而后继,把自由公社的思想留给人类,给人类开辟革命的纪元,我们已见其渐渐的阶级社会革命亦必随着这秩序的扰乱而降临。
  今天的所谓扰乱秩序就是历史的伟大时代,大家为人类准备较善的生活,为他们摆脱过去奴隶制的束缚,而坚持不断的斗争与牺牲。就是民众的天才获得自由发展的机会,使其在数年之内完成巨大的进步,人类由此摆脱古代的奴隶状态,才不再为终身陷于贫困泥沼中的可怜生物!
  今天的所谓扰乱秩序,就是最美丽的激情的开花,和最伟大的献身精神的焕发,就是人类无上挚爱的史诗!
  总,“安那其”这个名词既然是以上所谓秩序的否定,又是人民一生最美的时期的回忆,那么,一个向着较善将来前进的党派,以他为名,岂不是很贴切吗?


[1] Les Gueux de Brabant ,Brabant原为中世纪尼德兰公国,现在南部为比利时的一省,北部属荷兰。“讨饭党”是当时人们给1565年结党的弗兰德斯贵族起的绰号

[2] Jacobin 是法国大革命时期激进共和党,他们隶属于雅各宾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地址在巴黎雅各宾寺院,故称为“雅各宾党”

[3] 1818-1883 俄国小说家。《父与子》是他的长篇小说,有巴金的中译本。《屠格涅夫选集之四》文化生活社版

[4] 即第一国际,1864年在伦敦成立,1866年9月在日内瓦正式开第一次会,出席的人为加协会的六国工运代表

[5] 指蒲鲁东的追随者,比利时劳工运动领袖,德·柏朴是协会中最活跃的会员之一。蒲鲁东,法国哲学家和经济学家,曾被人称为“安那其主义之父

[6] J.Bentram 1784-1832 英国哲学家和法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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